
每逢這天,總想起他
父親節到了,心裡便忍不住想起父親。他離開我時,我才十五歲,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,只知道他在那個年代,是國民黨的一員,在昆明、重慶輾轉工作。我的童年記憶裡,他沉默、不多話,彷彿有什麼藏在心裡,是他不願說,也不忍說的。
直到成年,直到兩岸開放探親,直到我踏上尋親之路,我才逐漸拼湊出他的另一半人生。
第一次見到大哥,是在重慶火車站
2000年到北京工作,我趁春節假期從北京搭了26個小時的火車,抵達重慶。這趟旅程的目的,是要見我從未謀面的同父異母大哥倪國經。
火車即將進站時,我望著窗外,心情無比複雜。身旁的旅伴忽然激動地說:「你看,那位一定是你哥哥,你們長得太像了!」我循聲望去,只見一位壯年人站在月台上,神情緊張,手中高舉著一塊紙板,上面寫著:「倪國緯」。
我下了車,走近他,問:「你是倪國經先生嗎?」他沒說話,只是將那塊牌子再舉高些,然後猛地將我抱住。我們在月台上相擁,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悄然散開。我們的團聚,來得太晚,卻也太深刻。
父親說他會回來,卻再也沒有回來
從大哥的口中,我才知道父親在1949年離開大陸前,曾對大媽說過:「我只是去台灣避個風頭,很快就會回來。」但他終究沒能回去。
當時昆明即將淪陷,父親登上最後一班飛機,先飛香港,再轉赴台灣。他選擇了逃亡,選擇了生路,也因此留下了遺憾。昆明的家從此失去了依靠,大媽、大哥、大姐等人走了整整三個月的山路,才輾轉回到重慶。
大陸的家,因為那個「國民黨家庭」的標籤,讓他們在中共政權中處處受限,不能升學、受人歧視。哥哥、幾個姐姐們,因為父親的關係,學歷都不高,發展也都受限。
他寫了三十年的信,只為找到父親
而大哥一直想再見到父親,他想著以前經常陪父親從昆明到重慶向陳果夫、陳立夫匯報工作,在昆明接受沈醉先生的指示,於是大哥便每年寫一封信給投降共產黨的沈醉先生。大哥說他寫了數十封信,直到有一天收到回信,沈醉在信中寫道:父親倪覺吾已經病逝於台灣,並留下病逝時的地址。
大哥便開始每年寄一封信到那個地址—我們的家。但家人始終沒有回應。直到那年蔣故總統開放兩岸探親,我們突然收到了一份來自大陸的信。母親說:「你回一封看看吧。」我們就這樣聯絡上了。
我才知道,父親從未真正離開
後來我去過西安,看望大媽與三姐。大媽只是對我點點頭,沒有太多言語。我問她有關父親的往事,她只是笑笑說:「都忘了。」但我明白,那不是忘記,而是不想再揭開那些痛苦的記憶。
三姐送我回北京時,在西安機場說,大媽這一生一直是「運動員」,只要共產黨有任何運動,不管是文革,還是任何活動,大媽一定是被拿出來批鬥的人,所以被稱為運動員。她從小也怨父親,怨自己沒有機會唸書,怨生活艱難,但隨著年歲漸長,她也慢慢釋懷了,因為那畢竟是一場歷史悲劇。
有一次我回江蘇老家探望姑姑(父親的妹妹),一位堂哥偷偷對我說,1997年香港回歸那晚,他才鼓起勇氣對妻子說:「我其實還有個叔叔在台灣。」因為過去,他不敢說出口,怕受到牽連。
父親那一代人,走了太多不該一個人承擔的路,也背負了太多不能說出口的沉重。

大哥想來台灣為父親掃墓,卻總是差一步
幾年前,大哥說想親自來台灣看看,替父親掃墓。我滿心歡喜地答應他,準備好要接待他。不料新冠疫情爆發,兩岸隔絕。等疫情結束,兩岸局勢又陷入緊張,他在微信上無奈地說:「這輩子,也許再也來不了台灣看父親了。」
這句話刺進我心底。我知道,那是他的遺憾,也是父親未竟的心願。
今天是父親節,我想對父親說一聲感謝
謝謝他曾努力守護我們的家,謝謝他即使沉默,也始終沒有忘記過去的一切。他們那一代人,背負的不只是家庭的責任,更承擔了整個時代的撕裂與無奈。從昆明到台灣,從重慶到西安,那些走散的親人、沒說完的話、見不到的面,都是歷史留給家族最深的痛。
如今我們雖已相認,但團聚仍是遙不可及的夢。我為這段不能完整的親情感到難過,也為兩岸間至今未能和解的現實而感傷。
我只願未來,有更多像我們這樣曾被歷史拆散的家庭,能夠跨越政治與距離的阻隔,重新聚首、彼此相認,將那份遺失的血脈,一點一滴重新拾回。
父親節快樂。願思念有回音,願家人終有團圓的一天。





